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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唐代诗歌的发展大致可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晚唐似冬雪，含蓄而凄凉；又似老年，迟暮但睿智。从社会大环境上看，中唐知识分子的一系列改革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大唐帝国衰亡的命运，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宦官专政，使唐王朝名存实亡。这一无法逆转的客观现实使一大批锐意进取力图挽狂澜于倾倒地文人陷入矛盾与痛苦的深渊，将精神的触角由外在江山转向内心情感。从文化大背景上看，儒、释、道三家经初唐的并行，盛唐的融合，中唐的摩擦，已到了需要重新整合的时候，一种以儒学为核心，融释、道于一体的新思想意识形态——宋明理学日渐形成，而晚唐正处在这样一个前后相交的过渡阶段。 与前三个阶段不同，晚唐时期的诗歌创作既没有相互排斥的理论分野，也没有彼此对立的艺术派别。恢弘壮阔的盛唐气象经丰富多彩的中唐风采最终转变为哀婉深沉的晚唐余韵，走向更为细腻的心灵感受和更为含蓄的情感体验，重新回归优美、和谐的内心志趣，开启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审美倾向：细腻但不纤弱，婉约却不绮靡，并非花丽胡哨啸无病呻吟，而是于含蓄朦胧中平添了几分历史的沧桑感。 我认为晚唐最具代表性的三类诗是：不光怀古的咏言诗，不仅言志的无题诗，不限于男女的爱情诗。这里我想重点谈谈第二类：不仅言志的无题诗。 特定的审美情趣使晚唐的言志诗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言志说”曾被视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开山纲领”，相对而言，古代的“志”偏重于伦理性、规范性、普遍性的思想观念，经西晋、南北朝、盛唐至晚唐时代，随着社会风尚的变化，“志”迷离，“情”恍惚，导致了“无题诗”的出现。一般而言，诗之题是起提纲挈领，画龙点睛之作用的，但当诗人本身思想不清晰，目的不明确，情感不单纯时，设题便有了难处，真正大张旗鼓地以《无题》为题并创作出大量极富特色之诗篇者非李商隐莫数。他的无题诗婉幽深，隐晦含蓄，实践了司空图在“文外之旨”基础上创立的“韵味说”。广义而言，李商隐的无题诗泛指那些以《无题》为题的和以诗歌首句两字为题的作品。现选取其中脍炙人口的几首，稍加分析，以为论证。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立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之一）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之二） 斜挂楼角一弯明月，缥缈悠远寺院钟声，微黄跃动的烛光，细雨迷蒙的夜景，轻雷浮动的隐响，再加上刘郎的传说，宓妃洛神的故事，营构起似幻似真的境界。前一首诗好像写了一个来去匆匆的梦：五更时分，晨钟惊醒诗人，回想梦中起过南京更将目光落在象征昔日爱情的锦帷绣被上，产生了挥之不去刻骨铭心的相思，使诗人发出了感叹。全诗体现了一种毫无希望的执着，充满深情的痛苦，无能为力的感叹，既包含了诗人功业未就得哀叹，爱情难得的惆怅，亦有青春不再的绝望与伤感。这些复杂的、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构成了无题诗无穷的韵味。后一首诗人故意隐去意旨，使读者可凭借其自身的经历和社会背景进行解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 如有瑶台客，相难复索归。芭蕉开绿扇，菡苕荐红衣。浦外传光远，烟中结响微。良宵一等绝，回首是重帷。（《如有》） 与其他无题诗相比，《锦瑟》似乎更具有扑朔迷离的朦胧美，其意象本身带有不可指实的模糊性，意象之间的罗列也没有明显的必然联系。读者所能感知的只有伤感、迷惘、无奈的人生情绪。联系李商隐的生平，作为封建文人，李商隐具有积极入世的精神，并将之升华为一种人间至美，明知无望，仍要“一寸相思一寸灰”地追求。在遭遇一系列残酷的人生打击后走上了佛禅之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相撞击在诗歌中便以迷茫感伤无奈惆怅的意境表现出来。“无端”二字恰恰表达了这一心境。《如有》一诗则更为隐晦，瑶台、神女、芭蕉、菡苕等无联系的意象通过浓与淡、光与影、远与近、虚与实、色与声地叠合缀连使人置身于朦胧境界，有热烈、欢乐、憧憬，也有悲哀、失意、渺茫。可以说，表现这些矛盾复杂，理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本身就是该诗的意旨之一。 优美作为新的审美理念，其特质就在于朦胧、含蓄、有言外之情，象外之致。一旦将诗歌坐实为“言志”或“言情”，反而会约束读者的想象空间，无题诗也势必因此失去其特有的艺术魅力。无题诗并非限于一人一是一物的歌咏，不仅言志，而且言情，人与事只是作为引发诗人创作冲动的媒介存在，一经提炼升华，就具有丰厚的艺术概括性和普遍性，带来朦胧美与神秘感。 除去主题的含蓄，格调的悲观外，色彩的浓郁是无题诗的又一大特色。李商隐的无题诗在写作技巧上力图超越对象世界清晰的轮廓，以充满主观的色彩来感受物象，颇似西方的印象派绘画，浓艳鲜明的色彩带有强烈的主观性、扩散性、迷茫性，契合诗人朦胧的意境。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芭蕉开绿扇，菡苕荐红衣。” 诗人一方面主意色彩间的相互搭配（如“金”与“翡翠”的绿色交相辉映）；另一方面也注重运用反差与对比来增强情境（如“绿扇”对“红衣”），更能实现内心的震动变化，增加梦幻色调。 曾几何时，“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这些诗句已在我心中深深扎根，晚唐幽远的无题诗宛若静静燃烧的烛光，柔和而宁静；又似山涧的小溪，幽微曲折，其含蓄隽永的余韵将永世流传。 [ 本帖最后由 着我青衣永飘零 于 2008-9-26 02:17 编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