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类 弋 夫 著 谨献给我的朋友、妻子和情人们。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 「嘻!亡一羊,何追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 「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 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列子.说符》注 自序 洋务运动以来,中国人努力将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转化以求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一百多年了,难折腾,记事以后, 我经历了其中三十八个年头,正是共产党立国后的年份。一九八七年我离开大陆寓居香港。 回首往事,多少长辈、朋友、熟人,有多少遭遇可悲、可叹,心想用《歧路亡羊》做题目写一本书祭悼之,抽空慢 慢去铺陈,没料到拿锤子和爬格子两码事,涂得个满目疮痍只好打住,水浅而舟大焉。后来见孩子们玩计算机,打出来的 字齐齐整整便试试,今天戳两行,明天戳三行,凑了一堆,幸好有一众弟兄提点、斧正使成篇。大半辈子生活在社会底层 又不能自制,弄得满嘴流言、文字俚俗登不得大雅之堂,直呼《非类》算了。 篇中用了些方言,少不得借几个别字来将就,若识者以为不合,容日后改。 弋夫 一九九八年于香港石塘咀 注:列子即列御寇,相传战国时人,思想家。本篇为寓言《歧路亡羊》。歧路即岔路,亡作丢失,党指一伙人,竖指佣 人,反即返,奚作为何。 一. 一九四九年十月,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向湘西推进,直逼大西南。 巴城。 「柴换粪水!」一声吆喝震得乌尤巷嗡嗡响。四下黑麻麻,公鸡啼明远近相和,女人们披头散发、睡眼眯朦,掀窗 户、开门、上茅房、刷尿罐、劈柴、打火…又是一天人间的聒噪、氤氲。屋子里,男人们赖床,翻过身来又沉沉睡去,打 鼾、磨牙、发呓子,多么舒服,共军远着呢,还可以消消停停地过日子。 乌尤巷、三元坊这片地方贴近东门,可城门楼就只剩下个城门洞的拱顶,像座断桥,满是野草,也快坍了。文昌阁 靠南一点点,好好的,里头啥都没有。古城墙早不见了,过去的格局只有个影子罢。三元坊正北坡上是乌尤巷,孔庙和道 台府都在这巷子里头,算是本地最大的古建筑群了。既然“民之父母”、圣人都在坡上南面而治,坡下这三元坊定然自古 就是平民区了。 到了民初,坝子上的三元坊就闹热起来,三街十八巷临街两面便有了一爿爿两层楼青瓦木板房,上头住家,下头开 门做生意,卖些柴米油盐、棺材、杂货,最宽的南街早晨是个大菜市,挤得要命。 山坡上虽无甚景致,多少年多少代,旮旮角角都盖了房子,讲究点的民居多数是四合院,花园、馆舍也是传统的木 结构,间中有几栋洋人传来的砖木小楼房。望乡台在坡北,只住了几户穷人,寮屋茅茨破烂不堪,几点香烛、冥纸,几声 抽咽哭新鬼,让此处凄绝。从坡顶朝下望,喔哟,乌压压一大片小青瓦屋顶起伏错落,于是便生出许多小巷子,七弯八 拐、坎坎坷坷、迷宫一样,不少人走进去转不出来。乌尤巷当然规整得多、清静得多,一座公馆连一座公馆,全是旧式庭 院,让两丈青砖高墙夹住它,便显得又窄又阴森,路面全用厚石块嵌成,人语声、脚步声会在巷子里撞它十几个来回,过 往行人提心吊胆,生怕遇见鬼。巷尾的周家祠堂正是原来的道台府,百余年来数易其主,民国初年辗转落在大地主周明甫 周举人手上便是周家祠堂了,可这周家向来一线单传,到了其子周培元身上便再无所出,断了后。周培元死后家道衰落, 树倒猢狲散,一干亲眷卖田分产各奔生路,这周家祠堂的主屋便归周家四姨太所有,其余则分幅变卖,好端端的祠堂,巴 城有名的庭院就一下子成了大杂院,随着国军节节溃败,近年来又搬进几户战败流散的军官和赋闲的将军,他们大抵都在 观望。退役的李将军早年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军旅生涯由军阀混战到国民政府凡数十年。他曾在国民政府的军政部里主 管编制,谁想要增加一个团,一个师都必须由他批出编制、装备、在军内位高权重,直到抗战胜利前夕被国民党强迫退 役。抗战胜利后他曾举家返南京,不多时便被共产党的炮火赶回了巴城。元配的子女都已成家,分散在国外或台湾,只有 续弦,岳母和元刚、元慧、元愚在身边。老将军决定全家取道昆明往台湾,数日前家人便在收拾,丢的丢、送的送、烧的 烧,还派勤务兵吴洪喜将多余的自卫手枪交给警备司令部。晚上,司令长官丁将军专程拜望老师,送了些少美钞给路上零 用,值此大军压境之时,真可谓礼数周到了。 周家祠堂里外三进,侧院还有戏楼、宗庙,拱斗飞檐,雕梁画栋。宗庙的屋脊上高耸着一串宝瓶,两条大铁链子拴 住两只玲珑剔透的小狮子,昂首伸爪。后院正、厢房门上浮雕着二十四孝,翎毛、芳草,万寿万福之类,以梅、兰、竹、 菊为多,虽已金漆剥落,当年富丽的架子还在。庭院用青石板铺就,六座石条花台已空无一物,两口石鱼缸只剩下枯假 山,衰败如此,也抹不尽旧日的情趣。堂前高悬的一块朱漆匾上深深地刻着「桧芳」两个字,题款看不清了,想是借用曲 阜孔子大成殿里的夫子手植桧吧,和一般显赫人家常用的忠孝、仁义、富贵、吉祥之类套话到底不同。残留在柱前的一副 对联写道:「琴案砑光麋绿竹,楸枰敲落水仙花。」道台大人该是个风雅之士了。李将军家就住在后院正房西厅,许是从 前的书房吧。 天气晴和,比七、八、九月烈日炙烤松多了。吃罢早饭元愚走出来,他刚七岁,穿条蓝色英国工人裤,便是后来叫的 牛仔裤,是他哥哥元刚穿剩下的,一件白色麻纱短袖衬衫,一双青布鞋,是他外婆亲手做的,比穿大裆裤的本地娃儿神气 些,毕竟去过几天金陵嘛。他瘦得像条藤,老是咳嗽,一张尖脸,眼睛挺机灵,还未跨出堂屋门槛,姐姐元慧便追了出 来,「幺哥,不准上街,今天要上飞机。」她扁扁的脸,小小的眼睛,很伶俐。「嗯。」幺哥漫应了一声便下到院子去 了。 俊贤和昭斌蹲在地上打弹子,那是一种玻璃珠子,有红的、蓝的、黄的,还有各款猫眼。俊贤是退役的后勤部鲁副部 长的螟蛉之子,一个皮肤白净,不多言语的小伙子,穿得却像佣人。昭斌是军需官陈处长的儿子,头发乌黑,两眼滴溜溜 打转,浑名二哈,挺多了。旁边抱着膀子看的是赵县长的大公子世祯,小名大头。倚在西厢房门口吹笛子的美少年是军统 局穆专员的二少爷松松。小房东朱太太的二儿子兴邦乳名棒子正挑水回来,还没放下便嚷着要参加。幺哥看了一会,正想 走,昭斌问道:「打不打一个? 」「不打,」幺哥答道,「石板地上不好打,跳的。」转身往后花园去了。 这花园早给屋主卖了,人家还给盖了楼房,只剩下阴森森的一绺儿,难怪后屋山墙上有一块牌子,写着“泰山石敢 当”,地上杂草丛生,一棵老紫荆树艰难地活着,树干虬劲,一棵梓树挺拔、伟岸、强出头。廷柱、芳妤都穿开裆裤,蹲 在泥地上,每人疴一泡尿,抠出湿泥巴捏泥人。廷柱行二,乳名肥狗,实在并不胖,父亲是春旺市警察局长,东北易手后 逃回巴城,心灰意懒,撇下家小独自去了乡下。芳妤是鲁副部长的小女儿,也是收养的,花名闭不拢,因这孩子总是用嘴 呼吸,老张着嘴被伙伴们取笑。幺哥径往墙根走去,那里有一窝黄蚂蚁,是他的心肝宝贝,每天都要来看几次。他发现异 常,黄蚂蚁正忙忙地调动,大批黄工蚁在驱赶来犯的一群黑蚂蚁,斗得非常激烈。幺哥看得入了神,廷柱、芳妤也凑过来 看。一场恶斗,乱成一团,廷柱急了,伸手想掐死一只赶来参战的黑色大工蚁,幺哥挡住他,道:「不准搞。」三个小东 西屏住气,眼勾勾,直到黄蚂蚁终于赶走了黑蚂蚁。突然,廷柱说: 「幺哥,蚂蚁啷个没得汉奸? 」幺哥头也不回,随 嘴道: 「可能汉奸聪明狠啰,龟儿奸脑壳。」「那么,蚂蚁要憨些?」廷柱接着问。「呃,呃…不是的。」幺哥犹豫 了,到底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那时,抗日战争刚胜利,人们对汉奸记忆犹新,切齿痛恨。不一会,幺哥对廷柱说:「肥 狗,你都六岁了,还在疴尿拌灰,我带你出去耍,来劲得多。」「要得。」廷柱连忙道。幺哥回过头来对芳妤说:「闭不 拢,你回去,外头你去不得。」芳妤点点头。幺哥带着肥狗闪出后门,一溜烟,走了。 三元坊南街口有一个米酥摊,一群孩子围着一位老先生打转盘。米酥做成岳飞、关羽等英雄模样,转盘上有他们的 名字。幺哥钻进去,左手递一个小钱给老先生,右手握着竹弩机,那时这小铜钱可以当金圆券用的,老先生旋动转盘,幺 哥的脑袋还跟着晃荡。只听“叭”一声,竹镖飞向转盘,射中了花木兰。「中啰,中啰,中花木兰啰!」孩子们一阵羡慕 的嚷叫。幺哥一手拿着花木兰,一手拽着廷柱挤了出来,掰一半给他,张口就咬,两人笑弯了腰,甜丝丝的米酥粉儿呛得 浑身都是。 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卖豆腐干、豆腐果、金钱豆腐、白豆腐!」「卖鸭翅膀、鸭脚板儿!」两个小子在 人堆里拱来拱去、最后钻到一爿茶馆前。那儿有几匹马拴在店柱上静静地嚼玉米和干稻草、马驮子卸在一边、马夫们坐在 店内悠闲地喝茶。廷柱怵然看着这庞然大物,站得远远的。过了一会,幺哥悄悄地对廷柱说:「你往前走,在断龙桥头等 我。」幺哥慢慢挨向马屁股,扯了一绺马尾就跑,那马儿一声惊叫,腾空尥蹶子,马蹄砸地震天价响。马夫猛地站起来吼 道:「小杂种,老子逮住你要扯你的头发!」这马夫孔武有力,一根粗辫子在额头上盘了几大圈… 幺哥牵着廷柱往郊外走去。 谷子透熟了,秋风送来阵阵稻香。中午燠热难当,万物恹恹,只有忙着交配的蜻蜓漫天飞舞。老槐树荫下,农夫们 歇气,咂口旱烟,互道桑麻长。小溪边,一个大肚婆娘背着娃儿洗衣裳,棒捶擂得噗噗声响。 他们来到一处农家,幺哥顺手从篱笆墙上抽出一根细竹竿,将马尾毛做一个活套儿拴在竹竿尖上,这玩意可以套蝉 甚么的。干涸的池溏里蜻蜓起起伏伏,五彩斑驳。一只蓝蜻蜓刚停在溏中的枯草上,幺哥将竹竿伸过去,慢慢地让活套儿 搭在蜻蜓的脖子和翅膀间,顺势轻轻一带,那蜻蜓便被套了上来,噗腾、噗腾地挣扎。肥狗乐得在草地上乱蹦。然后是黄 的、红的、还有绿色的大头蜻蜓和几只墨绿色的羊丁丁﹙豆娘Damsefly﹚,一会功夫,便捉了十几只,用棉线拴成一长 串。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6-1 10:0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