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未尽，煮粥焚鬍情 - 纪念那个年代的女人 （本周新更 - 大结局）

alyssa

卡市热闹过，悉尼其他的小镇。。
大家安居乐业也满开心阿。
生活压力也没那么大。。

Raimy2008

坐等续集

luckynumber

来娣的故事很好看。来娣一定很信任楼主，会把那么多身世告诉你。

hilltop-bear

luckynumber 发表于 2016-6-6 03:40
来娣的故事很好看。来娣一定很信任楼主，会把那么多身世告诉你。

嗯，下面来娣会说到为什么告诉小蝶这些事情。其实潮州社团和越南社团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来娣的故事在里面不是最突出的，战争里面的每一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写一本小说。有机会会写一个伊朗人的逃难故事

hilltop-bear

十二

阿晴侧着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皱起眉头，“你。。。。我不叫阿意。” 阿意觉得男人肯定是认错人了。男人没有像她想象那样哦一声然后离开。他认真地看着阿晴的脸，丝毫没有要结束对话的意思。

青春少女看到男人这样看自己一般会觉得被冒犯的。但男人坚定的眼神居然说服了阿晴相信，他真的在找人，而且这个人一定和自己很像。

男人看了一会，忽然“哦”了一声，拍拍自己脑瓜，仰头笑了起来，好像心中的疑团忽然打开了。阿晴很好奇，问道，“认错了，对么？” 男人再看着阿晴的时候，一直微笑着。他摇摇头，“你一定是阿姨，不过我忘了你应该是改了名字的。你现在叫什么？”

阿晴的好奇心被吊起来，忍不住接着回答，“我叫阿晴，你是谁？”

“我是你的舅父。你亲生妈妈的弟弟。他们有告诉你你的身世么？”

阿晴听到“亲生妈妈”这四个字像被冰冻了起来似的，呆若木鸡地站着一言不发。阿晴心里肯定转过万千的念想。多年来一直试图忘记逃避的身世忽然间被一个陌生人在毫无预警地情况下说出来，而且对方还自称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切是做梦么？

男人看到阿晴这个样子，“啊”了一声，有点懊恼。“对不住，太唐突了。我。。。。” 这个时候，阿晴忽然迈开步要走。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离开可能是人对打击最本能的反应而已。男人看到阿晴要走，犹豫了一下，迈开步跟着阿晴后面。阿晴走了一小段路，回过神来，看着后面跟着的男人，冷冰冰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可以叫警察。”

男人温和地说，“我们找了你很久，今天碰到你是天要我们重聚。我想知道你住哪里。找一天专门去拜见你爸妈。”

阿晴看着这个男人。几分钟之前这是一个陌生人。现在他说是自己的亲舅舅。阿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但直觉告诉她，如果阿晴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不应该赶走这个男人。阿晴抿抿嘴，告诉男人，“我住在大埔西街6号紫阳花园二A。” 男人认真重复了一次地址。阿晴点点头，继续向前走。男人没有再跟上去，在后面大声说，“阿意，我们一直都想找回你。我迟点去找你。”

星期六，将近饷午。阿晴家的按铃响了。阿晴听到铃响，心咚一声，整个人都被震到了。阿晴的养父母交换一下彼此的眼神，按开了楼下的防盗门。

阿晴的亲舅舅第一次上门拜访阿晴一家。具体对话，我们不得而知。从来娣的表情，我可以推断，这次拜访任务艰巨，同时意义重大。失散多年的二女儿终于愿意和来娣一家恢复联系。

“阿志讲了很多好话，才劝服了阿晴和我们通信。” 来娣缓缓地说起往事，“阿晴开始的时候哭了很久，一个劲地质问阿志，为什么偏偏不要的是她，不是大女不是仨女？既然和他八字不合，现在又来找她是什么意思。” 来娣说到这里，不断摇头，“幸好有阿志，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和她解释这些事情。”来娣看着我，眼神诚恳，“如果不是阿叔病得那样重，我一定不会送她走的。后来在难民营，我想起她，我觉得是她命大。如果她和我们一起在那里，说不定就像阿群那样饿死了。” 阿群就是来娣饿死的三女。

来娣沉重的叹息让我忍不住也跟着叹起气来。听从神婆的妖言送走自己的亲身骨肉无疑是封建迷信。阿晴肯定觉得自己冤枉，觉得父母不公。但是这就是来娣的世界。来娣目不识丁，她的思想不可能想到这些东西。在无计可施的绝望里面，这个残忍的决定是她唯一可以尝试的方法。我相信来娣的无奈是真实的。我捉着来娣的手，“来娣阿婶，人算不如天算。过去了的东西，不要想太多。”

来娣看着我的眼睛湿润起来，“小蝶，我很喜欢和你说话。现在的人啊，我的儿子们也是，都不喜欢听我们讲以前的事情。人老了，老想起以前的事情，记得比现在的东西还清楚。有个人来说说，心就没那么憋屈。多谢你听我们讲这些。” （未完待续）

hilltop-bear

十三

自从养父母打开天窗把阿晴的身世和盘托出之后，阿晴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病的糊里糊涂，听神婆的话把自己送走还勉强能说得过去。自己刚生下来的骨肉，还在襁褓的婴儿，她怎么舍得送人？在柬埔寨的时候，她明明有机会把孩子要回去，为什么她没有这样做？ 阿晴写给亲身父母的第一封信，满纸的指责和质问。

对于舅舅，阿晴是心存感激的。第一次听到他迫切地喊人，然后戏剧化地在街上被他相认，到后来亲自上门找阿晴。阿晴觉得舅舅是真的很想找回自己，他一直有把我当成亲人。自从相认之后，阿志隔三差五就找阿晴出来。阿晴和阿志一家相处下来，也算融洽开心。阿志每次写信给澳洲的姐姐，都会很认真地写和阿晴见面的事情。去哪里玩了，吃了些什么。来娣对阿晴的了解，大部分都是从阿志的信件里面得来的。

“那你们有没有飞过去香港见见阿晴呢？” 我问。

在阿晴面前，阿志一直都叫她现在的名字。“阿志说，这样阿晴会容易接受一些。” 来娣解释给我听，“我有时候自己说起就会叫回她阿意，但是有人的时候都会叫她阿晴。”

来娣听到我的问题，轻轻地摇摇头。“那时候我们也是刚到澳洲不久，那个时候飞机票很贵的，而且身份也没有完全搞好，离开澳洲手续会很复杂。我们哪会弄这些东西啊”

不知道阿晴会不会明白来娣的这些苦衷呢？我心里暗想。

来娣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说，“当年是阿志找回阿晴的，后来是阿晴把阿志的死讯告诉我。你说，人生的事情多么神奇。” （未完待续 - 宝宝哭了，一会继续）

luckynumber

楼主连阿晴在香港的家庭住址都知道，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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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kynumber 发表于 2016-6-6 12:55
楼主连阿晴在香港的家庭住址都知道，太厉害了

看官，这肯定是虚构的啊，文艺作品，不要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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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阿志一家四口在香港的幸福生活忽然被打破了。有一天阿志下班回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忽然妻子阿明觉得心不舒服，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年纪轻轻的阿明因为突发心脏病就这样匆忙地离开了人世。

阿志沉浸在妻子病逝的伤痛中，靠酒精麻醉自己。与此同时他还要养家活口，照看两个年幼孩子的日常起居。来娣说起弟弟的惨情，哀伤再一次笼罩着她。“阿志是男人，怎么会照顾小孩这些东西呢。他经常喝醉酒，孩子们又淘气。” 来娣双手抱起头，搁在桌上，“有一天他喝酒后居然还去开车，撞了车头，人就没了！”

“啊！” 我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声，“就这样走了么？那孩子怎么办啊？”

来娣摇摇头，伸手在纸巾盒抽出一张纸巾，“没了，就这样没了。人生真的很儿戏的。” 她用纸巾擦擦眼镜。“我收到阿晴第一封信，说阿明走了。我正担心阿志怎么办，阿晴的第二封信就来了，说阿志都没有了。两个小孩都被政府送到福利院去了。”

我很担心那两个小孩。连父亲都接受不了失去至爱的打击，他们要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承受两次痛失至亲的打击。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熬过去的。“阿晴有没有帮帮那两个孩子呢？” 我问来娣。

来娣侧起头，眼光呆滞，入神地想着什么，良久，她摇摇头，“阿晴当时已经结婚了，刚生完大女儿。她在家不工作，能帮到什么啊。”

阿晴的人生还是挺顺利的。阿晴读书不多，但很早就结婚了。男人是技术员，人很勤奋。一份薪水，足够养家，还在阿晴养父母家附近供了个小居室成家，方便阿晴照应父母。

阿晴当时刚做完月子。因为生孩子，有一段时间没和舅舅联系了。想着舅舅怎么也不来看看她的孩子，心里正有点呻怪，就接到警局的电话。原来阿志车祸那晚，警局调查事故，向孩子问话知道了阿晴的存在。孩子后来送去福利院，社工就请警方帮忙找到孩子的唯一亲属。

阿晴写信告诉来娣，她到福利院看过孩子们一次。孩子们在福利署居住，有书读，有饭吃，让来娣不要担心。

“哦，那还好，香港福利还是可以的。”我安慰来娣。

来娣点点头，“总算有人照看他们，我才不会一直睡不着觉。但是我一定要去香港一次才行，我要看过阿志他们的后事办好了才能放心啊。”

我有些愕然。来娣得知二女儿找到的时候没有去香港相认，女儿结婚他们也没去。让来娣把金钱置之度外的还是弟弟的事情。来娣对弟弟的感情真是无与伦比。

“当时澳洲去香港的机票很贵啊，我记得是五千澳币一张票。我和阿叔两个人那次去香港，花光了我们的积蓄。”来娣回忆起机票的价格，呲牙裂嘴，想必依然很心疼。

“哦，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阿晴。” 我分析道。

来娣心不在焉，点点头，“嗯，我去阿志两公婆的灵位拜祭了他们，还去福利院看了他的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来娣看看我，又张望一下客厅，来娣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她迟疑了一会，压低喉咙，又向我摆摆手，“小蝶啊，行不得啊！”

我没来的及问，来娣就接着说话了，“我一知道阿志出事，立即就寄了钱过去阿晴那里，叫她有空多去看看孩子，给他们买点衣服和吃的。本来我想，他们在福利院生活还可以。过几年等他们长大些再做打算的。可是。。。”  来娣停下来，叹了口气，“我多了一个心眼。我趁阿晴不在的时候，专门问阿志的大女，表姐有没有去看你们啊，有没有买东西给你们啊。我寄了两千块澳币给阿晴，她只去看过孩子一次，连粒糖都没买给孩子吃过！”

来娣摇着头，“我怎么放心让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在香港呢。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议员帮忙申请他们过来。”

“可能阿晴太忙忘记了买。又或者小孩子记错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想为阿晴解释。来娣大手一摆，“两千澳币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再怎么忙也不会忘记买点东西的。他们两个很多小算盘的，嘿嘿。”

“你弟弟的孩子要申请来澳洲，容易办么？”

来娣摇摇头，“可难了呢。前前后后搞了一年多。” （未完待续）

hilltop-bear

十五

来娣要把弟弟的孩子们接来澳洲，唯一的方式就是领养。可是来娣自己已经有很多孩子了，家庭经济环境又不好，怎么能再收养海外孩子呢？这个难题，不知道放到今天唐人街那些移民中介手上会怎么处理。我也很好奇，来娣是怎样办到的呢？

来娣说，“我不懂英文，社团有人建议我去找当地议员。我就去啰。我每天都去找他说这件事，说我弟弟的不幸，说我弟弟的孩子们在香港举目无亲。议员就帮我们写求情信给移民局。一开始移民局也没回音。议员就去找更高级的那些人去写求情信。”

“更高级的是些什么人啊？”

来娣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就只能等消息。我每天都睡不好觉。想着两个孩子在外面这么凄凉，我对不起我阿妈啊。”

我看着来娣的样子，我想那位议员先生就是这样被触动了的吧。那个时候澳洲应该还没有迎来移民高潮，对这类个案，政府还是颇有同情心的吧。

来娣终于等到移民局的准签信。这一次她是一个人踏上旅途去香港的。

“这件事阿叔怎么想？家里人理解么？”我忽然想起这点。

来娣不置可否，嘟起嘴，“阿叔是同意的，其他人我理不了那么多了。我和大家说，阿妈不能看着他们两个这样在外面受苦，无论怎样辛苦，我们都要在一起。”

在一起，这三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想起来娣一家送走了襁褓里的二女；在金边逃难的时候留下了年迈多病的母亲；年幼的仨女在难民营饿死。在一起，这个简单的愿望，对来娣来说，有过多少的遗憾啊。现在弟弟夫妇去世，来娣竭尽全力要把弟弟的遗孤接过来，这里面复杂的感情因素，或许连来娣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吧。

来娣把弟弟的两个孩子接到了澳洲。家里从此又多了两张嘴。“我只能多做几份工啰，”来娣说，“那时候家里有五个孩子，再加上我们两个，七张口啊。你阿叔在家里种菜吃，我在外面能做的工都抢来做。工厂杂工啦，保姆啦，钟点清洁啦，到会帮厨啦，” 来娣数着手指，“我做得很好很细致，很多人都点名叫我去帮忙的。真是从早做到晚，不敢停下来。”

来娣的男人从院子里进来，听到妻子说起往日的辛劳，点点头，加上一句，“她真是辛苦啰，整天做不停。没怎么生病，真算好彩啊。”

来娣听到丈夫的赞许，眉开眼笑，“哈哈，是啰，他熬不住，我就顶着干啰。这头家肯定要有人熬，你说是不是？”

我默默点头，看着眼前安逸的老人，我试图想象他们曾经为了温饱终日忙碌的生活。“来娣阿婶，那现在你们退休了，生活应该舒服很多了。”

来娣点点头，“是啰，孩子们都大了。”她想了想，忽然喜上眉梢，“哎，你知不知道，我的侄子读书非常好的？”

来娣三个儿子读书好在潮州社团是众所皆知的。来娣的二子是医生，三子是搞It的，最厉害是最小的儿子，据说是工程学方面的博士后，在国防部工作。

“来娣阿婶，我听说你的儿子个个读书都好厉害哦。”

来娣点点头，“哦，他们都挺好的，没让我操心。” 来娣并没注意到我的赞美，继续说她的侄子。“我侄子读书很好，本来他的分数可以读医生的，他爸爸就一直希望他大了可以做医生，但是他不愿意。”

“那现在他读了什么呢？”

“不知道啰，跟着他的四表哥读啰。”来娣很遗憾，“以后可以去做政府工，安安稳稳也不错。他爸爸一直希望他读医生的，哎。” （未完待续）

Raimy2008

hilltop-bear 发表于 2016-6-6 17:05
十五

来娣要把弟弟的孩子们接来澳洲，唯一的方式就是领养。可是来娣自己已经有很多孩子了，家庭经济环境又 ...

好看，赞来娣。

双鱼妈妈

潮州人的团结肯吃苦和勤劳是出了名的。

hilltop-bear

十六

来娣的男人默默走到电视柜前，拿起遥控打开电视。他专注地看电视里面的新闻报道。我好吃惊，“原来阿叔英文这么好啊。” 来娣大笑，“嗨，他不懂。他瞎看的。” 来娣男人听到我的话，不好意思起来，点头附和妻子，“瞎看，瞎看，看画面啰，看多了就明白很多东西了。”

来娣男人指着电视，“这里说的是孩子们读书的事情，”我转头看到电视里记者在采访学校的孩子。“这个应该是讲船民啰。” 阿叔又说道。来娣看着电视里面的难民，点点头，“是啰，他们和我们以前一样惨。幸好澳洲政府收留了他们。”我想了想，还是沉默了。电视里评论的是澳洲政府打击蛇头的新闻。我想，来娣夫妇应该会赞成政府收容难民的，或者不知道这则新闻会更开心些。

夜幕渐至，来娣送我出门。前院停着一辆丰田汽车。我左右张望，“咿，来娣阿婶，你儿子回来看你啦？” 我以为是来娣儿子的汽车。来娣轻怕车身，“这是我的汽车，孩子政府部门卖车，他买给我用的，还很新呢。”

来娣居然会开车？这个出乎我意料啊。来娣看到我的表情，骄傲地说，“我不懂英文，但就拿到驾驶执照，我很行吧？” 我连忙点头，“可是您怎么考试的呢？翻译成中文。” 我说完又觉得不对，来娣连字都不认得，中文英文对她都是鬼画符啊。

来娣嘿嘿一笑，“你猜我考了几次试？” “六次？” “十次？”“十五次？”

来娣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头，再把左手一根手指头竖起，“是二十一次啊！” “哇，好厉害啊！”我忍不住惊叹。来娣点点头。“但你不认得字，怎么。。。。” 来娣打断我，“我不认得字，我会记符号啊。我的孩子他们帮我写好题目的答案，我就记住每个题目的样子和abcd答案。记了很久，很难，才记住的。”

在完全不认识一个单词的情况下记住题目的样子，这种题海战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不得不赞叹来娣和孩子们的创造力。再一次证明，我们中国人在考试方面确实有惊人的天赋。从此我觉得任何考不到车牌的人都没有任何借口。你看人家来娣，目不识丁都能考过笔试，人过中年才去学开车也通过了路试，而且一直有胆量自己开车。我深深为来娣的毅力折服。”没办法啊，如果不会开车，我们只能坐汽车，有些地方都去不了。办不了事情。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开车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听到来娣说“硬着头皮”做一件事了。她硬着头皮，熬过了人生多少个劫了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来娣，是在医院。那次和老公回阿德雷德探亲，居然听到来娣病危的消息。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这个命运波折的女人，上天还会给她怎样的考验呢？我摇摇头，不愿意去想。（未完待续 - 大结局在即）

hilltop-bear

十七

病床上的来娣很虚弱。我们刚进病房的时候，她闭着眼睛睡觉。来娣的男人见到我们进来，连忙起身相迎。我们没有立即进去，老公的阿姑向来娣丈夫招招手，大家就站在门外轻声交谈。

“医生怎么说？”

来娣的男人哀伤地低下头，“医生说不要让她太辛苦，叫大家尽快来见她。” 两人开始用我听不明白的潮州方言交谈。看表情，来娣的情况很差。过来医院的路上，我已经知道，来娣患的是晚期癌症。潮州社团知道她时日无多，这几天很多人来看她。我们也是其中一批。

这时候病房出来一位年轻女孩，看样子还在读书。女孩看到我们，点点头，背起书包。“阿公，我去上学了。明天再过来。” 来娣男人点点头，“晚上你四舅父会过来给你带饭。好好吃，碗筷放一边，我回去会洗。” 女孩体贴地摇头，“不要担心我。我会洗好碗筷的。” 女孩礼貌地和我们示意再见，轻轻把病房的门带上。

来娣男人打开房门，妻子开始苏醒。他把我们领了进门。“阿好他们过来看你了。”男人告诉来娣。来娣微微把头转过来，她露出一个微弱的笑。

我看着眼前的来娣，想起上一次见到来娣的情形。

上一次见面是在来娣幺子的婚宴上。来娣穿着镶金嵌银的礼服，戴着一条硕大的金项链，手上三四只钻戒灼灼生辉。来娣的男人穿上黑色的西装，系着标致的领带，一改往常的农夫形象。两人佩戴着大红礼花，站在潮州餐馆的门口迎客。看到我们进来，来娣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朵花似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来娣全家。好大一个家庭，照合照的时候，整整站了两排。来娣夫妇儿孙满堂，幸福溢满。我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我还看到来娣的侄子侄女，坐在主席桌上，文静秀气，喜气洋洋。

幸福为什么就不能维持再长久一点呢？我顿感人的渺小，心里有种悲愤说不出口。来娣丈夫不善言语，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来娣此时积蓄了点精神，指点丈夫，“阿好经常去庙里，你快问问她怎么搞。”

男人立即点头，转向我老公的阿姑。阿姑何等精明一人，立即领会，对我们两说，“你们陪阿婶说说话，我和阿哥出去一会。”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夫妻和来娣三人。来娣看着我，嘴角微笑，“想不到又见到你，小蝶。我和你好有缘。” 她转向我老公，“我听你阿姑说，你不吸烟不赌博，是个好男人。小蝶有福气。” 老公本不是善言语的人，被这样一说，脸微红，不知道怎么接话。此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老公急忙起来，“我去接个电话”，离开了病房。

来娣重新看着我，“小蝶，这次我准备好了，我不担心。” 我似乎懂她的意思，又怕自己会错意，一时间搭不上话。来娣舒出一口气，指着自己手上的点滴，“这些东西不舒服，我过够的了。”

看到我快哭的样子，来娣赶忙笑起来安慰我，“别哭，傻孩子，不要难过。你阿婶要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我很安心。” 她想了想，忽然问我，“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孙女？”

来娣有几个孙女，哪一个呢。见我犹豫，她说，“刚才还在这里的啊。”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年轻女孩。也对，她好像喊了来娣男人做阿公。

“她是我香港二女的大女儿。” 来娣解释，“今年过来澳洲读书。你记得我那个女儿啦。她有两个孩子，这个是大女，还有个儿子。”

“你的孙女很有礼貌。”我终于找到个积极的话题。

来娣点点头，“哦，对外人她的家教还可以，她妈妈教的不错。”来娣接着摆摆手，“在家什么家务都不会干，被宠坏了。”

气氛一下子好像回到来娣讲故事的那天，我心头稍微轻松了一些。来娣心情也好起来，她开始侃侃而谈，但声音明显虚弱很多。“她刚来我家的时候，连碗筷都不会洗。我看不惯啊，硬是教她洗碗洗菜，自己收拾房间。她开始还不高兴，我说你不高兴就回去香港。”

来娣原来是严厉的外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来娣见我笑，也笑了。“现在她干的不错了，也会自己做三文治带去学校吃。胆子还是那样小。家里没人睡不着觉。”

来娣忽然安静下来，“小蝶啊，我欠她阿妈的，都还给她了。她阿妈一直怪我们收养了阿志的子女。怪我们当年送走了她。这次她打电话给我，要我们两个担保她女儿过来澳洲读书。我不同意，她连话都不和我们说了。”

我还没消化完来娣说的情况。来娣摊开手，很无奈地说，“你说，我们两个老人，没有收入，怎么能担保她女儿啊。她其实是想要大哥们去担保她女儿，又不敢明说。我就是不喜欢他们两公婆这样打算盘。”

原来是这样的心思。“那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呢？她女儿是谁担保的？” 我问。

来娣摆摆手，“她爸爸自己担保啰。我和他们说了，孩子过来可以住我这里，吃喝我也能负责。学费他们自己出。” 来娣怕我不明白个中的成本，瞪眼看着我，“从高中一直读上去，好多年，其实不便宜的哦。”

我点头赞同。来娣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一直怪我这个阿妈。即使我这样做，她也不会感激我。她一直说，为什么阿志的孩子我可以负责，自己的亲孙女就不愿意。那能一样么？阿志的孩子没有了爸爸妈妈，他们两还好端端的。有父有母，为什么自己不养呢。”

我能理解来娣的道理，也明白来娣这个女儿心里那个结。清官难审家务事，很难说得清个中的对错得失。我更愿意相信是时代的苦难造成了这对母女的芥蒂。历史的错，却由个人去承担苦果。

“来娣阿婶，你尽力了。不要想太多。我看得出你孙女很关心你。” 我试图安慰这个无奈的老人。

来娣点头，“嗯，尽力了。我把身后事都安排好了。我叫你阿好姑帮忙，帮我和阿叔在庙里面买好两个位子。以后我们不在了，也不用麻烦孩子们搞这些事情。”

原来阿姑和来娣的男人是去做这件事情。我深感意外。我知道大多数人面对死亡这个话题的时候都选择逃避。来娣却有勇气去面对并做好安排。我再次佩服她。

来娣平静地继续，“我的孩子们个个都成家立室，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啰。阿志的孩子们也大了，很快就出来工作。我放不下就是你阿叔啰。”

我心里一紧，“来娣阿婶，不要说这些。”

来娣没有理会我，“我叫他把房子卖了，拿钱去悉尼，在阿金家附近买个小套间，到时候让阿金照顾他。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我说呢。”

我意识到来娣更多地是说给自己听，她需要整理思绪，为身边这个相伴相随数十载的男人安排好未来的一切。我想起来娣帮男人夹菜添饭的情形。

“小蝶，以后如果他真的搬去悉尼住，你们有时间就去看看他。他整天不说话，没个人见见面，会很孤清的。阿金也要照顾自己的子女，不能天天去看他。” 我说不出话，使劲地点头。

来娣说完这些，良久都没有作声，安静地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病房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甚是刺耳。

“小蝶，我一生本着良心做事做人，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我会这样命苦？” 来娣忽然问我。

我不知道答案。如果有上苍，我会跑去质问他，为什么不能让来娣好好地过几年安好日子再平静地终老？！ 但我不能沉默。面对老人这样真诚的发问，我害怕如果我不给她一个答案，她会带着疑问离开。我很想给她一点温暖的希望，哪怕仅仅是虚假的愿望。

我握着来娣阿婶的手。来娣的手忽然变得很瘦小，我不知道当年她怎样能用这双手去剥鸡皮，采水果，炒河粉。我顿了顿，“阿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经历这么多事情，但我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看着你做的这些好事，他会记住，你一定会去到天堂。那里不会再有痛苦和疾病。”

我觉得自己的答案苍白无力，毫无逻辑。来娣听了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她闭上眼睛，嘴角上扬，“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听上去很好呐。好啰，没痛苦，很好。”

我忽然很害怕，不知道来娣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我按铃，护士很快进来。“她睡着了，你做的很好。”

离开来娣病房的时候，我们碰见来查房的医生。看到来娣男人，老外医生关切地拍拍他，点点头。虽然言语不通，我看到来娣丈夫明显得了鼓励。我想起来娣说起他们选择来澳洲时的一脸骄傲。

。。。。。。。。。

九个月后，来娣阿婶离开了人世。阿姑说，医生一直以为她最多只能熬四个月。来娣的生存时间远远超出医生的估计。来娣一直接受临终服务，意思是医生尽最大能力让来娣感受不到痛苦。来娣去世后，来娣在香港的二女一家也赶来澳洲参加来娣的葬礼。（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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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另外一篇纪实风格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击下面


http://www.oursteps.com.au/bbs/f ... &extra=page%3D1

九天揽月

好看!

Monica_qian

文笔朴实感人，一口气追完，等下再补课红色高棉那段历史

zoez

文笔真好，熬夜看完。

luckynumber

写得好好看。我接触的那些很早就离开中国的老华侨貌似也是这样，说话短句多，中文英文都挺吃力，人生目标都很简单朴素，吃苦耐劳。

viva2006

LZ写的真好，让我想起我婆婆总和我说文革那段经历，她从广州到深圳游泳三次才逃到香港。她一说起共产党就恨恨的。那一辈人真的是吃苦耐劳，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有战乱，战争太残酷了。

hilltop-bear

viva2006 发表于 2016-6-9 19:11
LZ写的真好，让我想起我婆婆总和我说文革那段经历，她从广州到深圳游泳三次才逃到香港。她一说起共产党就恨 ...

你外婆很勇敢，偷渡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明河素月

动荡岁月走过来的人，身上都背负着沉甸甸的故事呢，楼主写得很精彩，看了过瘾
好文加精了，也期待楼主继续写外婆的故事

CSW

看完了来娣的一生，好喜欢。

hilltop-bear

兔宝和猪宝 发表于 2016-6-9 20:56
动荡岁月走过来的人，身上都背负着沉甸甸的故事呢，楼主写得很精彩，看了过瘾
好文加精了，也期待 ...

谢谢版主鼓励和加分！等孩子病好，有时间一定慢慢道来

mingyuexiaoa

看得眼泪哗哗的啊，这都是真事么？

hilltop-bear

mingyuexiaoa 发表于 2016-6-9 21:44
看得眼泪哗哗的啊，这都是真事么？

真人故事加上艺术创作的结合体

mingyuexiaoa

hilltop-bear 发表于 2016-6-9 21:48
真人故事加上艺术创作的结合体

楼主写得好，再接再厉！

冬菇茶

欸，楼主写的很好看啊。。。几天没有上来本来就是想等外婆那篇养长一点的，结果连文章都找不到了：（

hilltop-bear

冬菇茶 发表于 2016-7-3 13:16
欸，楼主写的很好看啊。。。几天没有上来本来就是想等外婆那篇养长一点的，结果连文章都找不到了：（ ...

有啊，被版主置顶了，就在心情版最上面啊，再看看。找不到，我给你一个链接

冬菇茶

啊，看到了看到了~没有看置顶的习惯，都光顾着翻页了

caroro

文笔好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