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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cccjessicacccc 于 2025-2-27 10:29 编辑
外婆的干豇豆红烧肉
外婆离开老家去城里那年,刚好六十。
六十岁,年纪并不大,但常年的辛苦劳作,风吹日晒,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画家罗中立的那副著名油画《父亲》就是当年外婆的模样,差别只在于性别不同。
同样沟壑般的皱纹,骨节粗大关节变形的双手,还有头上一样的包布。
外婆的老家在南充乡下,月亮乡胜利村三组的那种地址。她丈夫早逝,自己独自靠地里刨食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大女儿读了护校,早年间大学生少,护校中专就不错了,毕业进了市急救中心,算是端上了城里人的铁饭碗。
小儿子是意外得来的,中间那些年不是没怀上过,但由于过于操劳,好几次孩子都没保住。原本已不抱希望了,谁承想高龄四十却有了这个老幺儿,还平安健康地生了下来。
没来得及高兴几年,孩子爸却得了肝癌,很快就走了。
一个女人在农村独自生活,可想而知多么艰难。
还好女儿争气,当年就考了护校,她成绩很好,是很有希望读高中上大学的那批人。但她又特别懂事,说还是算了,中专也行。早点上班,早点赚钱,妈和弟弟日子好过些。
等到女儿在城里安定下来,结婚生子。小儿子初中也毕业了。
他和姐姐恰好相反,虽不叛逆却特别倔强。读不进书,一门心思想冲进社会,尝尝成年的滋味,谁说都没用。
姐姐劝说无果,也作罢了。
随他吧,妈,各人有各人的命,将来别后悔就好。
你也别生气了,让他去吧。正好,你和他一起来城里,我这里也想让你来帮帮忙。
于是,她和儿子一起进城了。
女儿和女婿住在一个两居室的楼里。他们有两个女儿,老大8岁,老二4岁。
女婿是个外地人,机关干部,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镜,对她很客气。
她挺满意的,外地人好,没婆婆磋磨。
女儿家没地方住,当晚她就把弟弟领去事先说好的家具厂去做学徒了。
女婿在家帮她收拾行李。她两个编织袋里没几件衣服,大多是些山货。
外婆,这是什么?女婿转头问她,跟着女儿们一样,也喊外婆。
这个,是干豇豆…这个,是洋芋轧…
都是自己家种的。
大孙女珍珍在一旁露出嫌弃的表情,嘀咕,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能吃么?
哎哟,我这个是好东西呢!好多斤豇豆才晒出这一点!今年收得不多,全部都在这里我带来了。
哪天我做给你们吃…保证你喜欢!
哪天是哪一天呀?外婆。小孙女萍萍好奇地在旁边插话。
你说哪天就哪天。
明天好不好,外婆?
好,就明天。
干豇豆用温水浸泡一小时左右,洗净后再切成段备用。
外婆用不惯城里的天然气灶,很是手忙脚乱一会。
还好她学得快,女儿一教就会了。
热锅冷油放糖,炒糖色,约等起泡发黄,下五花肉,不停翻炒,煸炒出油脂,炒到微焦变色。
放姜蒜小辣椒,炒出香味,
放泡好切段的干豇豆,大火翻炒
加盐,生抽,老抽调味,一勺辣椒面,继续大火翻炒,加适量清水,盖盖焖煮。
外婆,好香哦!小孙女在惊呼。
香吧?外婆笑眯眯地看看她,没几颗牙的嘴更瘪了。
嗨,就是农村菜,有啥好吃的。姐姐在旁边不屑道。
姐…小孙女拖长声调,推推她,那你一会别吃哟!
好啦!外婆打断她俩。
盛饭,叫你爸妈来吃饭!
干豇豆红烧肉出锅。
红褐透亮的肉块,带皮肥肉颤颤巍巍,连着咸鲜带点微甜的瘦肉,浅棕的豇豆段裹着肉汁。点缀的青红椒,小葱头,赋予更多样的色彩和调味,显然这不仅仅是盘菜,更是视觉艺术品。
食指大动。
咬上一口,肥肉的细腻,瘦肉的扎实,弹牙的豇豆,实在是意外的美味。
珍珍不再说闲话了,安静地埋头干饭。
萍萍更是喜笑颜开,外婆做饭真好吃,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
女婿好笑地看着两个孩子。女儿点点头,嗯,妈这个菜是挺好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外婆的无数次干豇豆红烧肉养大了两个孩子,她更老了。
一家人就这样,挺好的。
几年后,女婿得到一次外调的机会,全家要搬去沿海。
挺好的,你们去吧。外婆说。
妈,一起去,我们房子都找好了,四室一厅,比现在宽多了,你可有自己的卧室,再也不用和珍珍萍萍挤一起了。女儿说。
不用了,外婆喃喃地,我老了,也做不动了,就不去拖累你们了。
哎,外婆又说不来广东话,她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不去呢,大孙女嘲弄地笑道,买菜都买不来的…
外婆顺着那个戏弄的眼神看过去,浑浊的两眼泛起一丝笑意,是啊,农村人嘛。
是啊,珍珍总是这样。
就在前几天,我刚要出门买菜。打开门,差点撞到她。
干嘛呀,慌神了么?我问。
她急急忙忙把我推进去,外婆,你一会别出声哈,我男朋友要来。
男朋友?珍珍,你交男朋友了?你爸妈晓得不?让我也看看嘛。
哎哟,外婆,你别啰嗦了,回头给你看哈,肯定。
她一把推我进卧室,把门带上。
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珍珍,你跑那么快干嘛呢?我都追不上。
没事,赶紧先收拾一下,屋里太乱你看了多不好意思,嘿嘿。
屋里有人吗?
没,我爸妈上班去了。
你家不是还有个外婆嘛,不在呀?
外婆…哦…她回乡下去了。
乡下?你外婆住乡下啊?明显有点不相信的语气,看不出来嘛,你这么洋气的人还有农村亲戚啊?
啊啊…不是…说错了,是外婆去乡下了,去看她以前的朋友…朋友在乡下的,我外婆不是农村人。
哦哦…
话语声渐渐低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外婆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
农村人又怎么样呢,难道很羞耻吗?外婆想。
珍珍,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吃着农村人做的饭,穿着农村人洗的衣服吗?
可从没见你嫌弃过呢。
外婆还没从回忆里醒来。
女婿发话了,哎呀,别勉强了,老人家这个年纪,跟着我们搬去外地也不适应,不见得会开心。
再说了,外婆,你是不是想去和智强住,给他带孩子啊?
他转过头,一脸了然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她。
智强,是小儿子。他成家几年了,老婆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她看着女婿那笑意不达眼底的眼神。
唉,这是个狠人,早年我竟没看出来。
前年智强又来家里拜年。
他在外面打工多年,也颠簸够了,后来在乡坝上盘了家很小的门面,卖起了杂货。
攒了点钱,娶了媳妇。
他很感念姐姐早年介绍他做学徒,后面又借钱给他盘店。
逢年过节总是来家里看看,带些小吃特产。
女婿一般说加班躲出去了,他不爱和小舅子走动,嫌他没文化,翻来覆去说的不是庄稼就是杂货铺。
珍珍也很嫌弃舅舅带的那些吃食,她用两根手指翻动一下,抱怨到,谁现在还吃这些零食,都过时了。
还好,她没当着舅舅面说。
零食也会过时?外婆想,这我还真不知道。
只有萍萍很喜欢听他们聊天。
每次她都端个小板凳,吃着那些珍珍看不上的过时零食,津津有味听外婆和舅舅聊家长里短。
舅舅也很喜欢这小外甥女。
那次来的时候,特地给她带了两只小鸡仔。
嫩黄色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你带这个来做什么! 女婿一脸惊讶,家里又没地方养鸡。
给萍萍玩玩,智强讨好地说,我看了,右边那个阳台可以的,我给做个鸡笼。
实在不行,养大了可以吃,土鸡汤,鲜呀!
萍萍爱死了这两个小鸡娃。本来应该乖乖呆鸡笼的鸡,一到她放学,准会拿出来玩。
她知道爸爸不想看到鸡,总是竖着耳朵听楼梯动静。一旦脚步声响起,在门开之前小鸡们一定会回到鸡笼。
几个月下来,小鸡从毛茸茸手掌大小,蜕变到书包大小,成年了。
萍萍不管鸡多大,还是一放学就拿出来抱着,像抱孩子一样。
抱着鸡的萍萍,又滑稽又可爱。
这一天,或是电视声音大,或者爸爸脚步轻,萍萍没有听见爸爸进门。
于是,下班的爸爸和抱着鸡的萍萍,戏剧地撞个正着。
你!爸爸震惊地指着那只鸡,瞪着萍萍,高声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爸爸…萍萍吓得声音发抖…我这就放回去…
爸爸一把抢过怀里的鸡,别玩了!
他想着下午老师打来电话,萍萍爸爸,最近孩子成绩下降厉害啊,回去好好教育一下。
想着今天办公室阴阳怪气的老张,欧阳啊,年轻人不要火气大,多向老同志学习吧。
这个家伙,前天还去厅长那边打小报告,不就因为写材料用我不用他么?
各种烦心事涌上心头,他满脸通红,高高举起那只鸡。
我让你玩!让你玩个够!
啪!
鸡重重的摔到地上,脑袋瘫软,脖子一歪,完蛋了。
哇!萍萍那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她愣楞看着她爸,有点呆。
她爸恶狠狠地看着她,我早告诉过你,这是农村人才搞的东西,叫你别玩,看看你像什么样!
哐,他摔门而去,头上还粘一根鸡毛,很愤怒地直立着。
留下号啕大哭的萍萍和地上那只鸡。
那天,外婆陪了萍萍一晚上。
那只鸡,没有变成土鸡汤。
按照萍萍的意思,埋在楼下花园里。
鸡没错,农村人也没错。外婆想。
大概错在不该在城市人的家里玩农村鸡?
事情过去两年,萍萍早已忘了那只无辜的鸡,还是和爸爸亲亲热热的。
外婆却忘不掉女婿那个凶狠的眼神,他也会变脸,和平时斯斯文文是两个人,
那个恶狠狠的样子,有点吓人。
过两个月,一家人经过陆续运送家具行李,终于要走了。
女儿和萍萍很舍不得外婆,也舍不得这个处处都是生活气息的旧家。
女婿和珍珍却是一脸兴奋,奔向新生活,谁不渴望呢。
珍珍的那个没见面的男朋友,也是那地方的,已经先回去了,说好在那边见。
外婆说,没事,等智强孩子生了,都弄好了,哪天我去看你们。
哪天是哪一天啊,外婆?萍萍问。
哪天,我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吧。外婆拍拍萍萍,喃喃道。
孩子个子高了,外婆背又更驼了,早就摸不到她头顶了。
放心吧,干豇豆腊肉啥的,我会给你们寄的,红烧肉,你妈也会做的,不会短你的嘴。
外婆比他们后离开这个家。
她说,留下好好打扫卫生,房子可以干干净净还给单位,下个住进来的人就方便了。
妈,快点,下楼了!智强在楼下喊。
今天是约好离城的日子。
来咯!外婆把两个红白相间的编织袋拖到门口。比来的时候也没多出什么。
女儿走的那晚塞给她一个存折,说给她留着用。她给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买了些小衣服,其他也并未多用。
你上来帮我拿下东西!转过身去关门。
水磨石的地板,已经被热水一遍遍擦洗到灰黑分明到发光。窗玻璃有萍萍以前贴的蓝精灵贴纸,昨天费好大劲才弄掉,现在玻璃干净得一尘不染。墙上的刘德华,温兆伦海报也都揭掉了,留下那几个日晒的痕迹。
她这些年呆时间最长的厨房,反而没花太大时间。怕他们嫌她做饭不干净,因此每天晚上都反复擦洗收拾。
无所谓了,听说住进来是对年轻夫妻,也许人家还要装修呢。
最后看了一眼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
初冬的阳光从客厅窗户懒洋洋的投来,空气里淡淡的粉尘粒静静地飞舞着。
外婆关上门,也合上这段十年的时光,静静坐在两个包上等着智强上楼。
新生活要开始了,她想。
转念又自嘲,谁知道呢,或许是又一轮干豇豆红烧肉。
-完-
此文献给欧阳家的外婆
谢谢你那些年的无数美食和慷慨分享
上一轮见面还在三十年前,你和我说,有空来玩啊,难得好久见你一次呢!
站在门口的你,一直目送我远去。
我回头看你,你冲我摇摇手。
此后再没见过。
祝在天堂的外婆,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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