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记
(三)
“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果子狸,一只死去的果子狸!”
北风却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果子狸的来龙去脉,他的头顶上伸展着街沿边绿化树的枝枝丫丫,所以果子狸究竟是因为死了才从树上掉下来的,还是从树上掉下来后摔死了,正好摔在他的自行车轮前,又或者掉下来后被他骑自行车撞死了,将永远找不到答案。不过有一点北风非常肯定:
“我探过它的鼻息了,鼻息全无,身体热乎。”
无论哪种情形,热乎的身体让北风相当自责,他被罪恶感攥住了。
“必须得干点儿什么!”
北风对自己坚持,同时也对老友们发出恳求。四人一致同意妥善安葬果子狸,果子狸躺在哪里,就埋在离那处最近的树下,或许树上有果子狸的家,取个叶落归根的意思吧。
果子狸黄土掩身的一刻,北风口中念念有词,犹如牧师的临终祷告。其余三人肃立一旁,陪伴着北风,之后,老友四个才心安理得地各自回家,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明天。
一天天的明天,每天不变的咖啡伴侣,咖啡知己。树下的聚会,习惯里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岁月,岁月里生活凝固般地平静。
然而平静并非生活的本质,岁月静好底下往往静水流深。四个人心平气和的生活被金合欢树街酒铺的老板由水底吹起一个泡,皱起一小圈涟漪。四个人热烈地反复地在涟漪中扑腾,每天一聚头,便起劲地讨论:“到底会开家什么店呢?”
有关才有开,金合欢树街上的商铺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正是酒铺。
酒铺老板亲口把消息漏给北风的,除了老板自己,北风应该算最早闻听风声的人。星期六北风按惯例前去结账,公事例行之后,老板毫无征兆地突然对北风说:
“酒铺马上要关张,以后你买酒就不那么方便了。”
“为什么呢?”
北风猝不及防的大眼睛瞪得立即要爆炸。
“打算退休喽!”
“我会想念你的。”
北风除了惋惜还有好奇:
“接下去将开家什么店呢?你知道吗?”
酒铺老板摇了摇头,依照他的摇头yes的习惯,应该表示他知道。
“我不知道。”
他紧接着说。所以他摇头只是要强调他的不知情。紧接着他又点了下头,依照他点头no的习惯,是要否认前面的不知情, 表明他知情,可他随后又来了句:
“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时区政府会张贴告示。”
酒铺老板的摇头点头把北风牵引得犯晕,然而北风再预料不到星期天酒铺照常休息,星期一仍休息着,以后便处于永久的休息状态。
那个北风按惯例去结账的星期六,竟成了酒铺营业的最后一天。
酒铺老板迅速地悄无声息地撤离了,甚至没跟和他一道同甘共苦多年的周围店家打声招呼,一夜消失,出空的店面仿佛谜面,费人猜疑。
北风或许是最早也是唯一沾到点风声的人。本来无可怀疑,现在老友四个却从中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一致感觉蹊跷得可疑。四个人目前质疑的重点就在于酒铺老板被询问知道不知道后的反应。北风惘然地竭力追忆当时的情景,没有结论,只得出一个定论,他说:“肯定不会再开家酒铺。”
到底会开家什么店呢?
“想知道会开家什么店吗?”
一天中午,老友四位刚喝上咖啡,匹萨店老板便携着谜底向他们宣告。匹萨店只做晚市,老板平时不会这么早出现,这么早出现的老板就有了专程迎候的意思,候个合适的对象正好宣泄他格外激动的情绪。格外由于意外:
“今早我来接收一批店中急需的货物,瞥见隔壁的门打开了,几个工装打扮的男子在里面转悠。我好奇,随进去打探情形,是装修人员事先考察店面内部结构。听他们的口气,店主特别叮嘱必须马上开工,尽快完工,为了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基本结构不准备大改动,并且充分利用原有的资源,连后门口挺占空间的大冷库都照旧保留。我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店,他们说funeral parlor。”
一家殡葬馆,居然要落座在金合欢树街上,一边挨着咖啡馆,一边贴着匹萨店,面朝儿童乐园,附近许多住家,几乎是深陷于一个纯粹的居民区里,怎么会?金合欢树街上的殡葬馆,怎么会?
“我绝不允许我的匹萨店旁开个殡葬馆!我们大家必须为金合欢树街干点什么!”应该争分夺秒地把时间化在干点什么上,匹萨店老板斩钉截铁地结束了谈话。
余韵却袅袅,遗留下足够去细细咀嚼的线索。
“保留大冷库,可以储存尸体。”南风小哥的年轻尖锐淬砺出想象力的灵敏锋利。
“那我们不是要坐在尸体旁喝咖啡用餐了吗?”四张嘴同时同气同声地诘问道,连南风都被自己想象中恐怖阴冷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而眼前的这条街,正逢春天的金合欢树街,街上的金合欢花开得多么灿烂、热烈、美丽啊!在金合欢树街上,在美丽祥和的金合欢树街上,人们怎么能够一边喝着咖啡,品着食物,打理着漂亮发型,一边还陪伴着同类的尸体呢?在金合欢树街前的草坪上,人们快乐地玩耍、嬉戏,悠闲地散步、溜狗、晒太阳,人们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快乐悠闲吗?
老友四位,他们毫不犹豫义不容辞地把自己划入“我们大家”的行列,必须为金合欢树街干点什么。他们不是附近的居民,但他们是金合欢树街上的钉子户。
金合欢花盛开的这个春天,好几拨人正急着为金合欢树街干点什么。还没等区政府的征民告示很官方地张贴出来,还没走完审批的完整过程,殡葬馆已搞起了装修,并未大张旗鼓,仅仅低调收敛地局限于内部,同时却又成竹在胸地传递出先下手为强的强势姿态,似乎事实即成,不接受也得接受。
殡葬馆的左邻右舍,受影响最直接的咖啡馆、匹萨店四处放出风声,旨在人民群众之间造成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
舆论造起来了,然而似乎没能引发哗然的鼎沸效果。金合欢树街客来人往,人的态度同样流动着程度上的区别和差异,大多数听闻消息的人都使用一个单词去评价:weird。感觉怪异,自然表示不赞成,不赞成跟极其强烈坚决地反对两者之间的差异自然也显而易见。
这种态度其实就像墨尔本人把大大小小的墓地作为市容市貌的一部分接受那样。许多墓地并非隐蔽在深山老林人烟稀少之处,相反,有些颇具规模的墓地,就大大方方敞开在交通繁忙便捷的大马路旁,顶多筑圈围墙。大马路上商户、住户比肩接踵,那么多人家,跟墓地也就一墙之隔地相安无事,没见有闹事抗议的。
这是种相对平和的态度,但平和并不等同于和平,咖啡店和匹萨店主联手,当机立断请来了leader报的记者。
Leader是一份遍布墨尔本全市,却针对市的不同行政划分区域去编辑、发行的免费报纸,新闻、广告诸般内容更具区域特色,还有专职派送员投递到各家各户的信箱里。在辖区内的当地居民心目中,Leader的影响力、实效性不容小觑,它是作为公众喉舌的一种重要存在。
记者应邀进行采访。客观公正的新闻采访应该由投诉、被诉两方各执一辞,但后者直接选择了回避,采用守势,不争锋相对地激化矛盾,被投诉方神秘得根本联系不到。采访纯粹地变成了咖啡店和匹萨店两位店东的“控诉”会。剃头挑子只热了一头。
不管一头热还是两头热,不管其余民众对此次行动怎样响应,反响如何,老友四位进行了积极主动及时的声援。
他们的声援是无声的,显示了在沉默中爆发的力量。从前的酒铺门前,四人共同拉起一道横幅,上面用鲜红的颜料触目惊心地书写着:
本地著名匹萨店 人类的尸体 本地著名咖啡馆
一墙之隔
我们不能坐在尸体旁吃匹萨喝咖啡
造惊恐的纪实性效果,底下落款又把“我们”定性为忠诚忠实者——Royal,金合欢树街的“Royal”,随后大大方方地各自署上真名实姓。
现在肯定会有人把金合欢树、树下的四方桌、咖啡、方桌边的胖子瘦子、报上的四个真名实姓等诸般关系对号入座起来。
在老友四位多位一体的生活里,名姓第一次发挥出积极的影响力,为更多人的嘴巴所传扬。对老友四位来说,积极真实的积极作用并非由于名声远扬,是为了名声,他们的生活终于在其他人的内心增添了倾向健康的流量。
非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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