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记(小说) 1, 直到飞机即将起飞,她才意识到自己将要离开了。好像她才刚刚回来,不,好像她还没有登上回来的飞机,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放下一切,千山万水辗转归来……路途是那么遥远,仿佛永远不可能抵达目的地。 “妈妈,你真的要回去吗?”女儿柔软的脸庞不舍地贴着她的。 “是的,我真的要回去。” “那你会好好地回来吗?”女儿不放心地追问。 “会好好回来的。” 现在,她摸摸自己的心——她还是好好的吗? 地面越来越遥远,云朵越来越近,她刚刚经历的那些世上的事便好像也越来越小,越来越不甚真实,阳光强烈地照耀着她的眼睛,一种在地面时感受不到的欢天喜地的热烈的光。她却觉得她该悲伤一下,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了。 眼泪迅疾地应着心中所想流下,好像一直在等待她的指令。 人类真虚伪,她想,即使眼泪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2, 她在机场看到母亲的那一刹那,脚步仿佛被什么绊住了。 零点零零一秒的停顿。 光年停驻般的停顿,只有她自己知道。 现有的时间计时太不精确了。目前科学的解释是一秒钟之内人有七百多个念头。佛家说一秒之内人可以有四万八千念,太快了,以致人都看不清自己的闪念。 然而她是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停顿,仿佛在那个停顿里她越过了漫长的一生。 至于为何停顿,她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回答清楚又如何。 她继续向母亲走去。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太太,正快活着一张脸,一边用猎手看待猎物的目光看着她,一边灵巧地在四下里的人群中流转。任何时候母亲都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集中了无数艳羡地看着她的目光。到八十岁也是如此。 她的眼前闪过母亲十八岁时的照片,不能否认,那个少女的确是美丽的。 五年不见,母亲身材缩小了许多。她那一刻想起外祖母,最后的岁月里一直在缩小。又想到了乌苏拉,马尔克斯最后把她形容成一个干瘪的婴儿大小的老人。很多年后,她也会缩成那么小,躺进棺材里。 可是活着时,她和母亲,为什么她们如此不同? 3, “我不是担心你嘛。这大半夜的。无论多大,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母亲对着她说,眼睛里撒娇般的笑意却给了身旁的那个女人。 母亲的普通话因为发音不准声调总是东倒西歪,她宁愿从母亲口里听到正宗的乡音,母亲却不知何时开始热衷于说普通话了。 这是她无数次回到家乡的唯一一次,母亲来接她,是她最不需要迎接的一次。她曾经是个孩子过,甚至在孩子这个阶段停留了很多年。那时,母亲在哪里? “你怎么五年才回来看你妈妈一次?” 那个女人一脸嗔怪的笑,又谄媚地抓住母亲的手,“我跟我妈妈关系可好了,我要是五年看不见我妈妈——别说五年,五个月都不行,我就会想死她了。”说着脸上就有了哭状。 这个女人是母亲叫来接她的男人的顶头上司。“正副经理。”母亲解释。 果然是母亲在向她显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支派毫无血缘关系的有头有脸的人——母亲大约是这样想的。 她微微一笑,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又扫了一眼那个男人。毫无关系的两个中年男女,却能半夜三更一起来机场接人——也就母亲会相信他们的话。也是他们,一天到晚喊母亲“妈妈,亲爱的妈妈”吧。这个甜腻腻的称呼是母亲每年在他们那里消费三四万保健品钱买来的。不过在母亲眼里,这是她仍然流光溢彩的个人魅力得到的爱和尊重。 “我跟我妈妈关系特别特别好。我太爱我妈妈了。每次离开家我跟我妈妈就会睡在一张床上,我妈妈就会一晚上这样捏着我的手,捏着我的脚,摩挲……”那女人说着,用手在母亲的胳膊上抚摸着。她的身上蓦然竖起一层寒毛,脚心也跟着出汗。 母亲却很享受。“她可孝顺了,隔三两个月就要回去看她妈妈。”顿了顿母亲又说,“她的两个小孩,一个十岁,一个五岁,都让她妈妈帮她在老家看着,她自己出来打拼事业。”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一声拖长了的“哦”里,闪过眼前这个故作千娇百媚姿态的女人身为母亲的另一个面,闪过一个十岁孩子和一个五岁孩子隐约的孤单的面孔,然后是她自己的三个小孩,她当初拒绝将其中的一个送给母亲帮助抚养时的争吵,以及诸多无法向外人道的往日时刻…… “都过去了。”她对自己说。然而那个女人喋喋不休地炫耀跟她母亲的爱,到底让她尴尬了。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也感觉尴尬。 看看母亲的脸色,沐浴在那个女人渲染的爱的光辉里,只有得意的快活。 4, 这是她的家。她当年出国前倾尽所有给母亲买的家。 好不容易搁平一双脚,站在满屋拥挤的垃圾堆里,环顾四周,灯光昏暗,被烟火熏黑的墙壁斑驳脱落,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灰烬的味道,有一瞬甚至在摇晃。她想这应当都是她的幻觉。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是她太累了。快两天里,她只睡了二三个小时。 难道这半年多母亲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还是更长的时间?这些垃圾不是一天能够堆积起来的,这几年的疫情母亲都是怎么度过来的? 大火之后她没有跟母亲要过照片,也不跟母亲视频。她跟母亲的联系就是电话和微信。她感谢微信的出现,让她跟母亲非常容易互通消息。但是她拒绝跟母亲使用视频。“视频里的人都太难看。”她用这个理由跟母亲说。母亲爱美,自然接受了。 然而她很清楚,她拒绝使用视频是别的原因。 哥哥自然是没有来过这里。难道侄女也任由母亲这样生活吗? 她来不及追问什么,也没有力气回答母亲的各种问题。用力挤出一个角落放她的行李箱。她问她睡在哪里。 母亲指指那张床,“这里。” 那张床二米宽,她从小睡眠不老实,所以喜欢睡大床。她看了看那张床,贴着墙壁处挤出了大约六七十公分的宽度。倒是铺着看上去干净的新床单。即使这六七十公分的宽度里,床头和床脚处也摆放着枕头和床单被子之外的东西。 不过她来不及嫌弃了。她对母亲并没有指望过什么。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六七十公分之外的床上那一大堆都是什么。她爬上床。 据母亲说,她上床半分钟不到就没有了声音。 5, 她一定梦到过什么,只是不记得了。现在能记住的梦越来越少了。 那只祖父级挂钟唤醒她的时候是夜里两点半,它莫名其妙地打了十下钟,那时她刚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这个挂钟其实没有那么祖父,是父亲买的,大约四十几年。她依稀还能看见那时候,这个挂钟还算一件漂亮时髦的装饰,父亲把它挂在客厅里,那时父亲还年轻,被生活击打过仍满面春风地迎向生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往事,像看老电影一般,有蚀骨的亲切,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身进入那些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还要用这只挂钟。她不记得以前挂在这个房间过。 隔壁母亲的鼾声传过来。她真的回来了。她办成了这件不可想象的事。之前的挣扎显得有点多余。其实世上的事哪里真的有那么难呢?一直向前走就是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她乐观地给自己打气。 然而她知道,和母亲相处,她到底没有什么底气。 这是她活到至今,最长的一次跟母亲独处。她在归来之前就暗暗想象过她和母亲将会相处的图景,带着心灵微妙的颤栗,一种无以言述的不适感——她在担心什么? 这种担心让她产生类似恐惧和厌倦的复杂心理,进而产生一种生理性呕吐的冲动。 她曾经有过跟母亲和谐相处的时候吗?她像猎犬一样在记忆里搜索。记忆里除了破碎的画面就是空白。每当她读到舐犊情深的文字,就会安慰自己,没什么好羡慕的,也没什么好抱怨,她只是没那么幸运罢了。 一个坚硬仿佛带刺的东西扎了她一下,她摸索着打开手机看:一个开始发霉的桃核。一伸手又摸索到一个桃核。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摸索下去了。 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她内心里泛起一阵呻吟般的叹息。 困意像海浪不停地袭击海滩那样袭击过来,她努力想让自己入睡,然而那个挂钟的滴答声一声比一声地清晰起来,雨刷似的刷着她的疲惫蒙尘的神经。 当半个小时后那个失心疯似的挂钟又一次连续敲击十下的时候,她彻底清醒了,干脆披着床单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窗外黛色的天空,思绪一直飘飞到天明。 6, 母亲不知道那只挂钟会半夜打钟,也不知道静夜里那个清脆的滴答声多么扰人。母亲只是为了她回来方便看时间特地给老挂钟上紧了弦……母亲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只睡了两个小时的身体多么疲惫,然而她在坚持着开始着手收拾满屋子杂乱的东西——反正都是她的事,早点做早点看着舒服些。 她的内心里就要对母亲的粗心产生抱怨了。直到发现母亲开着洗手间的水龙头,水哗哗地流,母亲就在旁边却只顾站着跟她说话。 “关上水啊,妈妈!”她轻声提醒母亲。 “什么?”母亲一脸茫然。 “水啊,水龙头没有关,在哗哗地流呢,还教我们要节约......”她藏起自己的不耐烦轻轻笑着说,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整理行李箱。一会儿她要去哥哥家,自然要带礼物。 轮到母亲不高兴了,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教训她:“你就不能好好地大声说话吗!说话要对着人说,不要低下头也不过转过头,那样谁能听得清你说什么!” 她惊讶了。迅速地抬起头看看母亲。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把水龙头关上。 “妈妈,你没听到这哗哗的水声吗?” “没听到啊。” “那你……能听到外面的雨声吗?” 豆大的雨点正劈里啪啦地砸着屋顶。她们住在顶楼,和此刻密集的雨声极为亲近。 “外面下雨了吗?”母亲茫然地看看她。 她回以同样茫然的脸孔看着母亲。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母亲转身走到阳台上去。 “哦,是下雨了。”母亲嘴里不甘心地问,“雨声大吗?” “挺大的。”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母亲耳朵背了。无论母亲自诩心态多么年轻,外表看上去多么精力充沛,又有多少人夸赞她体态健康灵巧——她到底是老了。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悲哀。这悲哀来得那么莫名迅疾,以致她不得不低下头做忙碌的样子去掩盖突然而至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