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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醋小排
柳若松
柳若松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他家不止三代单传,从祖爷爷辈就人丁稀薄,每代只得一个男丁。但又恰得老天垂怜,就这刚刚好的一个男丁,不至于让他们断了柳姓。说到这个柳姓,本来就带些阴柔。他爸一直酷爱武侠小说,特别忠实于古龙的系列。他生的那一年,他爸看《圆月弯刀》如痴如醉。
于是他便得了这个名。
周围人都是强,伟,亮,磊,军…松也行,柳劲松,多好!
偏偏来个若字,有点女气,偏又姓柳。
若,即像,好似。
好似,那就不是。
柳若松生得白净,从小便有点文弱。
顶着这个他不喜欢的名字,又仿佛恰恰是他的写照。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学校体育课跑个1500米,他总是远远落在最后。
快到终点的时候,胸部急剧起伏,大力呼吸,满脸通红,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呼呼喘息中带着轻微哨鸣。
下一秒,他倒在地上竟晕了过去。
当他在冷汗中被体育老师掐人中悠悠醒来时,听见旁边有人怪里怪气,我说小娘子跑不下来嘛,你们偏不信!
说话的那个人是最后一排的,王耀伟,班里最流里流气很霸道的那个。
小娘子,他恨死这个外号了。
他在内心默默的对抗和挣扎中长大。无病无灾,无惊无险中,考学,毕业,工作。
最后成为一个大人。
不是他小时候想要的样子,但想要什么样他也说不好。
谁不是最后都成了普通人,不要面目可憎就行。
到了该婚嫁的年龄,他也顺理成章的和一位上海姑娘结了婚。婚后不久,自然也就有了孩子。
像那个时候的大多数上海男人一样,柳若松在家也是标准的妻管严。下班回家围裙一穿,家务事样样精通。寒冽的冬日晚上披着外套起来给孩子热奶的是他,炎热的夏夜听着烦心的蝉鸣给孩子换尿布的也是他。孩子太小总免不了生病,多去几次医院连护士小姑娘都对他生了同情心。
被叫小娘子仿佛还在昨天,那种愤懑又无处发泄的情绪仍记忆犹新。
什么时候,自己都做了爸爸?坐在医院候诊室等号的时候他有做梦的错觉。
时光好像在和他比赛跑步,他总是跑不过。
儿子的名字,他费了点心思。再不能像他爸一样,随便小说里面找一个。
柳浩宇。
在花了不少上班的功夫,喝完许多杯的茶后,得了这个名。
那是相当的满意啊!寓意孩子将来有广博的胸怀和大志,多么大气磅礴的名字。
他那时在本地科研所里工作,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纸就可以过上一天。实在闷得慌了,和同屋的人打个招呼说是去图书馆查查资料,其实公文包一夹,早去了菜市。
而妻子于萱呢,和他却是截然不同的忙。单位搞三产,于萱泼辣能干的个性深得领导赏识,很快就升了经理。天天在外面跑业务,有时忙得连回家吃饭也不能准点。打电话一问,今天又有业务饭局,说老公你带儿子吃饭,吃好给他洗澡早点睡。
日子一长,他也就习惯了,饭桌上也不再给妻摆上碗筷。这种角色的互换,他心平气和的接受了。
不回来也好,爷俩吃饭更简单些。
儿子和他小时候一样,身体瘦弱,还多病,胃口也不好,每顿饭就吃一点点。
小猫似的。
儿子最喜欢吃他做的糖醋小排。
他也就常做。
这道上海家常菜,做起来并不复杂,但要做好,却不是人人都会。
首先排骨要买肋排。
肋排是在猪胸上的的片状排骨,这里的肉比较薄,但肉质瘦且嫩,这个部分有一侧连接背脊所以它的骨头比较粗。
这恰恰是糖醋小排的精髓,需要有肉,但肉又不能太多。多了,不容易入味也不好熟。太多的肉,煮熟的时间就要拉长,变得很难控制。过熟会偏烂,软烂的口感却又不是糖醋小排了。
过犹不及。
还有一点,排骨千万不能先过水。怕不干净,泡泡血水洗洗是可以的。
过水的排骨,做红烧排骨,排骨汤没问题,反正都要炖烂。
但做糖醋小排,会偏干偏柴。因为肉的纤维煮后收缩,不如鲜肉更容易吃进调料,料汁是浮在表面而不是渗进里层,口感肯定不一样的。
地道上海人绝对会吃出不同。
配料也有个精确的标准。
20克 油
10克 姜片
500克排骨,切小块
50克冰糖
30克料酒
50克醋
30克酱油
这个配料表是单位退休的上海老技术员给他的。老阿姨退休前干化学实验室,把实验数据的精确程度量化到做饭中,一丝不苟。
他试过一次,实在好吃,就一直用着。
油把姜片爆香。
把余下的配料一咕噜倒进去,开始中火炒几下,开小火慢煮。
别看就这几个动作,很考人。
火不能太大,容易变干变焦;也不能太小,老煮不好。
中间得不停翻炒,保证每块排骨都均匀地吸进料汁,渗进味道。
总之是不能离人,考验耐心的一道菜。
费时约30分钟,不长不短。
快好了,起锅装盘,撒点芝麻。
开吃。
孩子特别喜欢,每次上桌就盯着这盘菜吃。
慢点,没人和你抢。
他看着孩子贪婪的吃相,眼神中竟透出一分慈爱了。
孩子五岁的那一年,妻子动了出国的心思。她经常在外面跑业务,认识的人多,消息也灵通。
说是出国,不是劳务输出,也不是留学镀金,而是一步到位的技术移民。
找中介,考英文,做职业评估,一气呵成,没怎么费时不到一年就办下来了。
这就是妻子的性格,想到就做,绝不拖延。
她做什么都能做好,做什么都能成功。想做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挡不住。
柳若松有时候在想,这么个能干的妻子,怎么找了我这样的丈夫,她图什么?
我不帅,也不高,又不能挣钱,那方面嘛,估计也就平均水平。
想不通的时候,他问过妻子。
图什么?妻子笑了,图你老实呗!外面的人我见多了,没意思,还是老实人好!
妻子漂亮又能干。
一落地新西兰,再次特别印证这一点,连机场出租车司机都对这个利落大方充满自信的女人分外热情。
当他还在犹豫自己未来做什么的时候,和他一起读完移民英语的妻子已经飞快地找到了一份工作。
就是他们刚落地找房子的那个中介公司,做办公室文员。
你可以吗?他不敢相信。
怎么不可以?妻子反过来问他,Kevin说我可以就可以!再说了,我要是不行,他们能用我吗?
Kevin是公司老板,一个高大的希腊男人。浅灰发色搭着轮廓分明的脸庞,长长睫毛下的褐色双眼透着精明和自信。他身材保持得很好,每天早上5:00去健身房练器械一小时再上班。时时刻刻显得精力十足,他那合体的西装下包裹着肌肉饱满线条分明,力量感十足的身体。
妥妥的房地产精英形象。
他的肯定一定给了妻子莫大的信心吧。
哦。
暗想,那自己也得加油啊。让老婆养家,多伤自尊。
偏偏事与愿违,
他的专业是矿物资源工程,在研究所也是干这个,查资料写报告,很清闲。
在新西兰,却不容易找到这类工作。
可是,人还是需要生活,得往前看,需要变通。妻子和他说过,他也这么想。
不久,语言班的同学介绍他一份工作。
商场侧门那家按摩店的前台,负责接接电话,给客人安排预约,外加统计每日营收。
工作很简单,因此给的也不高。
那个老板也是上海来的,人很实在。和他说,你好好干,别嫌少。空的时候跟师傅学学,以后忙不过来你也可以帮帮手,这也能多挣点。
还嫌什么,能有工作就很好,他也很实在地回。
很快就上班了。
那个眼神,他想,就是每次家里来收费单的时候,妻子默默接过去,再看他一眼的眼神,实在刺人。
家里呆不住啊!
他上了一年的班,相安无事。
正如老板当时说的,他跟着师傅学会了,平时不仅仅是帮帮手,还能算半个主力了。赚的钱也比当初多了。
但这远远赶不上妻子。
那个能干的女人现在不做文员了。她考了地产牌,卖起了房子。
是老板Kevin的提议,他说现在中国移民越来越多了,总有客户过来咨询,如果公司能有个华人经纪可以更了解他们的需求,业务能更加完善。
老板很聪明,也很会看人。果真妻子拿到地产牌后,很快就进入了销售排行榜。
这就是一份适合她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妻子期期艾艾地问他,你…还有继续去找正式的工作的打算吗?
怎么了?我现在没工作吗?他奇怪地回问。
我知道…妻子赶紧解释,我不是那意思…但你总不能干一辈子这个吧?那个…朋友问,你先生做什么,我都不知怎么说。
你口中的朋友,是那些中国客户吧?他有些尖锐甚至反感。本地人谁在意?
嗯…也算吧,难道你没想过吗 ?她为难地看看他。
让我想想吧。他随口一敷衍。
过了几天,他打算正视这个换工作的问题。
那一天,忙碌的中午来了一位客人。
很高大,很眼熟,是Kevin。
他没刻意招呼,就当作正常客人。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需要什么服务呢?
随便半小时就行,我赶时间。
那,您需要哪位指定的按摩师吗?
不用,看你挺好的,就你吧。
他愣了一下,再看看几乎全满的房间,大家都在忙。
那行,请跟我来。
Kevin也没和他聊天,自顾自趴下。
随意做吧,我就是来休息的,他咕哝道。
半小时很快过去,服务结束了。
他领着Kevin到前面,Kevin沉默地刷了卡。
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掏出一张一百元钞票,推到他面前,这个给你。
这…他脸一下红了…太多了。
这个店,从来也没人收过百元小费。
不多,那个希腊男人低下头,一脸戏耍的笑。
我代Vivian向你问好,你很棒!
说完这句,扬长而去。
热血轰地冲进大脑,头晕乎乎的
但又十分清明。
Vivian是他妻子为了方便起的英文名。
他一下明白了,这个Kevin一定和他妻子有点什么。
两个人到什么地步不清楚。
Kevin肯定是动了心思,但妻子有没有接招不得而知。
今天这出,绝对不是妻子的意思,她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田地。
怎么办?
怎么办?
男人的自尊不能让他坐视不理。
不就是有钱吗?他归结于这个。
钱是肯定比不过,眼不见为净,离开这里不就好了。
他当晚就开始找工作,没有告诉妻子。
之前失败太多次了,他不想自己再次成为一个笑话。
两个月后,他拿到澳大利亚一家矿业公司的offer,条件挺诱人。
他们让下周来总部面谈一下。
面试他的HR保证道,您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放心吧,只是和部门同事见见面而已,不会让您去白跑一趟的。
他特别高兴,订机票前兴冲冲地和妻子说,年薪挺高的,前景光明。澳大利亚比新西兰发展好多了,等我敲定了,我们一起搬过去!房子在哪里不能卖,凭你的能力,一定比现在干得更好!
嗯……妻子有点迟疑,我想想吧,等你回来再说。
好!他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事情和他预想的一样顺利。
他很快回到奥克兰。
见到妻子,她看起来仿佛和几天前有点不一样。
也许是错觉,她还是一样的那么美。
我…他正想开口。
事情都办好了?妻子打断他。
嗯。
什么时候上班?
下个月,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很赶。跨国搬家,公司蛮好说话,让我尽量早点,不行再和他们商量。
那行,我有话和你说。
她指指里屋,我打算搬出去,行李收拾好了,就等你回来,我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其他都没带,你可以去看看。
啊…!他目瞪口呆,为什么?这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应该知道…妻子冷静得好陌生,但又好像本该如此。
我们不是一路人,原本就不是,之前在国内还行,日子能过。但在这里,各人各凭本事,我和你没法过下去了。
是因为我不赚钱?他很伤自尊地问,还是你变心了,那个Kevin?
妻子摆摆手,和旁人无关,也和钱无关。但你要非说钱呢,也不是全无关系。
看看这两年,家里的支出大部分都是我,你只想干你想干的,轻松的,没压力的,压力都给到我。我再能干,也是个女人,我受不了,也不想这样下去。
你的认知你的观念,还在中国。
我一直在往前跑,你还在原地徘徊,夫妻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他默然,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错。
说到底,还是经济问题。
她那些说法,他认可不了,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他这时真希望这趟澳洲之旅不是面工作,而是领大奖。那么他可以掏出口袋里的彩票,恶狠狠地对她喊,
不就是要钱吗,你这个虚荣的女人!拿去吧!
可惜,他没有。
他俩的问题,无解。
可是,你搬走,接下来呢?他抬头直视妻子。
这你就不用管了…她有点躲闪他的目光。
我客户借我一套房暂住,先住着,以后再说。
孩子归我,我给他申请好学校了,下半年我回国接他来上学…我会管他以后。
抚养费按标准,孩子来了后,未来你公司会划给我们的。
你去澳洲前和我去趟律师那边,我们先签个分居协议,把流程走了。
这屋里东西我都不要,你自己处理吧。
等等…他打断她。
拿过饭桌上的便签纸。
我给你写个配方…糖醋小排…小宇爱吃。我走了后,你可以做给他吃。
她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正在谈严肃问题的时候居然他会说糖醋小排。想想又了然一笑,这不就是他柳若松吗?思维往往在发散,永远找不到问题的重点。他和她总是不能同频。她心下这会有些释然,看看这个男人,脑子都在想什么?这样的男人,还能一起过么?
呃…那个就不用了…她拦住他。糖醋小排么…外面好几家上海餐馆,哪里买不到,买就是了。
头脑清楚,言辞委婉而简洁。
决绝而狠心。
柳如松这边不知道妻子已经在脑子里转过那许多念头。他只感觉有点寒心,原来这就是他结婚十年的枕边人。
她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酝酿计划了多久,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啊。
他看着这个女人,熟悉的面孔,从那个吻过千百次的唇里吐出那些陌生冷酷的话。
真可怕。
行。
他没话可讲。
他文弱但不懦弱,这时也不想被轻看了。
我送你走。
不用了,有人接。
妻子进屋拎起她的行李,推着往外走。
就两个箱子,比他记忆里她衣服的数量少很多。
谁知道呢,他不在的时候或许她就开始搬家了,留着这些也就是给他看吧。
他不想去猜疑,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再说,大部分东西都是她自己买的。
她走到门口,回头有些怜惜地看他。
好像知道他心里的疑问。
其实…我想和你说这个很久了…只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你现在也有了好去处,有个新开端,我也有点安慰。
她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你多保重。
他目送她下楼。
窗户里看去,楼下停着一辆奔驰大G,Kevin的车,他认识。
那个男人接过妻子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妻子则一头钻进车里。
关上后备箱,那个人竟抬头望向他的窗口,仿佛知道他就在那个位置。
一瞬间,他想躲。
理智又让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楼下的男人对他微微一笑,他在笑里感出了一丝挑衅。
或者只是短到一秒的凝视,又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大G绝尘而去。
柳若松知道,这场三个人的较量,他已然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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